这个十二月，许半夏和赵丽颖应该为自媒体提供了许多选题吧。
影视号、历史号、时尚号、女性号，都能在这剧里找到可以聊的东西。别的不说，光是赵丽颖在这部剧里的穿搭，就能撑起一整个90年代的时尚圈。老实说，这样精致的许半夏的确养眼，美轮美奂，不禁让人想起《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里米琪的穿搭，同样精致又夺目。
许半夏拥有所一切亿万富翁都拥有的优点——
果敢、执着，有野心、有格局。
她还拥有大半亿万富翁都没有的优点——
美丽、善良，遵纪守法、悲天悯人。
好一朵商场白莲花，又盛开在阿耐小说改编的国产剧中。
去年年初我们聊《大江大河2》，说宋运辉2.0是官场白莲花，事业上所有人都明着斗争暗里相助，家庭里所有人都在算计他、谋害他、逼他离婚。
他无需像原著里那样长袖善舞，也无需背上陈世美的罪名，不用付出任何道德代价就可以一石二鸟，坐拥美人和江山。
这已经够膈应人了，没想到两年后这朵白莲花还成了精，变成了许半夏的模样。一个原著里靠犯罪涉黑起家的资本家，在剧中摇身一变，出落成盘靓条顺三观正、搞钱搞事业顺便收服忠犬男友的大女主，结果还得到了收视口碑双丰收。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跟我看到张兰靠输出厌女言论、煽动民族情绪、树立强者形象在舆论中不断占领高地一样，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寒意。
在《大江大河2》的评论中，我问道：“到底观众的道德要求太高，还是创作者的胆子太小？”
但这个问句现在看来着实天真。
观众的道德要求从来没有变高，他们只是希望看到一个拥有超人意志力、高度自控的强者帮他们化解普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道德焦虑罢了。
1.商人变善人，倒爷变老爷
为了给上述两部剧写剧评，我曾经去翻过阿耐的原著。没看完，只是捡一些章节来读一读，所以不能客观评价原著如何，只能非常主观地说，阿耐十分擅长描写中国社会中那些已经存续千百年的丛林法则与人情世故。
好处是，顺者昌、逆者亡，恶无恶报、好无好报，这些不堪的社会阴暗面，阿耐从不避讳，因而提供了一些现实基底。
但她的小说似乎总围着“术”打转，只见一将功成，不见河边累累白骨，是优点也是局限。
本来这类小说改编成影视剧，可以改进的空间很大。但是没成想从《大江大河》到《风吹半夏》，编剧们不仅摒弃了原著的优点，还顺便戴上了“主旋律”这个紧箍咒。
先聊聊许半夏征战商场的部分。
剧中对原著许半夏创业部分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改动，是关于渔村滩涂污染。
电视剧里，许半夏的第一桶金靠的是从俄罗斯进低价废钢，再到国内高价倒卖。她原本做的是收废钢的小本生意，为了吞下国外一千五百万吨废钢，她必须建立自己的堆场。她相中了附近渔村的一块滩涂，但村长多次反悔，坐地起价。
这个节骨眼的选择至关重要。原著里，许半夏想出用废机油污染滩涂的主意，她的兄弟兼合伙人童骁骑立刻带着道上的兄弟去执行，另一个合伙人小陈毫不知情。
然而到了电视剧中，出主意的人变成了小陈，执行人仍是小童，许半夏毫不知情，就这么白白得了一块便宜地皮。
原著里，许半夏听到滩涂旁有一个老太太念着“不得往生”的咒语，阿耐这样描写许半夏的冷血：
“滩涂都毁了，靠一个老太太念念有词有什么用？她许半夏又不信佛，咒她活着时断子绝孙她还会震动一下，往生？今生还顾不过来呢。
这一想反而心情转好……”
电视剧里呢，许半夏猜出制造污染的是小童，追上去扇了小童几个巴掌，落了几滴眼泪，讲了几句义正言辞的台词。
总之，坏事都是别人做的，便宜都是自己得的。仅这一个改动，许半夏就从一个与狼共舞、与虎谋皮的野心资本家，变成了一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正直企业家。
而这个改动也彻底改变了原著的立意。
原著本名就叫做《不得往生》。在原著故事中，从污染滩涂开始，许半夏原始资本积累的每一步几乎都在打法律和道德的擦边球。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真正为这些恶行付出生命代价的，反而是这个铁三角里最无辜的小陈。
没有参与倾倒废机油的小陈却因污染得了绝症，成了许半夏和童骁骑的替死鬼。
所以，原著虽然没有直接描写“河边白骨”，但这种并不公平的命运安排却暗含了对“河边白骨”的观照。
正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原著既让主角凭借国家政策的春风青云直上，也没忘记侧写这个时代的残酷。小陈的无辜和枉死，也算是替那些被大时代碾压而过的小人物哭悲。
而小陈的死，也让原著里的许半夏重新想起了那个“不得往生”的诅咒。日后遇到任何坎，这个诅咒就会蹦出来，笼罩着许半夏不得安宁的良心。回望自己做过的坏事，她既愧疚，又无时无刻不在替自己开脱，试图做一些小善事，换取自己今生的平安。
小说花了不少笔墨描写许半夏内心的挣扎和梦魇，最终许半夏得到了万贯家财，却与曾经相爱的赵磊渐行渐远。阿耐并没有安排救赎、悔过等情节，而是以一场台风暗示许半夏终究会随时代大潮裹挟而去，还会有更多的人（也许包括她自己）为她的野心买单。
所以小说的底色是灰色。虽然也迎合了观众渴望女主升级打怪的爽感，但还是守住了创作的底线，坦诚交代了资本对人的异化，也没有避讳体制改革带来的种种阵痛。
以及，小说没有明显的道德教化功用，如何评判许半夏，全在读者自己。
但电视剧强行替观众做了选择。
甚至，电视剧还安排许半夏耗在东北，替下岗工人跟当地地头蛇打官司的情节。
此时她的工厂还等着设备，小陈也快要死了，省二钢的竞标近在咫尺，在这个节骨眼上，编剧为了凸显许半夏的人文关怀，舍弃了她的商人属性，从而让这个人物彻底失真。
他们摘掉了许半夏的冷血、恶毒、不择手段，让观众对许半夏无可指摘，最后只能站在许半夏的立场上，为这些良心发现的青天大老爷们唱起赞歌。
而只说一半的真话，不正是主旋律的真谛吗？
除了赞叹成功者的成功，我们别无选择。
而小陈在电视剧里的“咎由自取”“因果报应”则更加充满教化意味。
这个改编在告诉观众：
这个时代始终遵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古老伦理，做错事的人一定会有报应。
所以，如果你看到一个人风风光光活到最后，那么他一定是个遵纪守法的大好人。
《大江大河2》讲体制，《风吹半夏》讲资本。
在我们的通俗文艺作品里，为他们代言的主角是如此光明、仁慈、充满悲悯。
真是一个奇迹。
2.胖子变美女，美女变“男人”
说完对许半夏商人属性的改编，再聊聊对她女性身份的一系列改编。
在这方面，《风吹半夏》的改编依旧鸡贼得很。
只看前六集，一个疑问就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周旋在一堆大老粗男老板中间，居然没有一个人打她的主意？她居然从来没有遇到过性骚扰，私生活甚至居然也没有被嚼过舌根？
这是20世纪90年代，还是22世纪90年代？
敢情南方的风气是真好，上世纪90年代就消灭了性别歧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类似的闪念，这群男人怎么做起生意来脏心眼那么多，但是对待男女问题突然纯情的不得了。
赵丽颖在剧里换了一百多套衣服，从颜值看绝对是全剧的天花板，但这群男的就是对她不为所动。
你要说后期她的狼子野心已经足以吞掉这些男人，导致他们不敢撒野，那前期她势单力薄，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可以随意欺负的小姑娘，但是这些男人依旧只抢她的单子，绝不垂涎她的美貌，最大的冒犯也只是像长辈那样劝她去嫁人，这就有点不太科学了。
比如许半夏第一次从赵垒手上预支了一千万的定金，这当然是靠她破釜沉舟的决心争取来的结果，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空手套白狼，简直不可思议。
而接下来其他几个男老板私下讨论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她的业务能力，没有一个人猜测她和赵垒可能“有一腿”。
还有，就算其他跟她斗争了一辈子的男性商人都只爱钱不爱色，但冯遇可是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家伙。
这人为了跟小三结婚，不惜和家里的主心骨原配离婚，天天把他的“宝儿”挂在嘴边。
结果这个“宝儿”一出场，无论是姿色还是智商比许半夏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这就让人很纳闷，这样的女人都冯遇能当个宝，怎么面前站着一个真正的大美女许半夏，他倒是规规矩矩坐怀不乱，心甘情愿当她的“好哥哥”。
这才是不可思议。
一个热常识是，女人的美貌在生意场上可以是花瓶，可以是筹码，可以是资本，也可以是女性本身想要拼命甩掉的包袱。
但无论如何，它都不可能是空气。
一个女人在男人堆里做生意，她的女性身份也必定会影响她的事业走向。
作为一部“大女主剧”，《风吹半夏》竟然完全绕过了这个话题。
这样的处理，对许半夏这个人物又是另一层损伤。
剧中，许半夏是一个开口就能讲独立女性金句的大女人。她一出场就是一个大杀四方，无须怀疑自己，无需为自己的性别弱势感到痛苦的人。
所以她也少了一层原著里的生存智慧。
原著明确交代了为什么大家都不把许半夏当个女的来看待。
小说里的许半夏和童骁骑是中学同学，童一直是许半夏的左右手。后来童骁骑入狱，许半夏和小陈继续在外面收废品。小陈面嫩，为了撑场面保护自己，许半夏硬是把自己吃成了一个两百斤的胖子。
也就是说，为了能在这个男人的战场上混下去，许半夏主动阉割了自己的女性特征，以此来换取和男人平起平坐的资格。
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喊她“胖子”的缘由。
知道了这层关系，剧里所有人对着赵丽颖那张巴掌大的精致小圆脸一口一个胖子的叫，听起来格外滑稽。
而原著里许半夏和赵垒的爱情也很现实。
赵垒这个留洋归来外企高管根本就看不上许半夏，于是许半夏拼命减肥，才挤掉了赵垒身边的莺莺燕燕，获得了爱情的入场券。
是的，这很不女性主义，也不是大家喜欢看的“女王与忠犬”的故事。
但原著里的许半夏才像是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女强人，甚至，今天很多很多女强人还在面临这样的困境，在职场上，要让自己变成“男人”，在爱情中，又要变成“小女人”。
可是，她们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什么男人们可以在职场和家庭里始终做自己，女人却要不断变更自己的身份？
三十年前，这个弱肉强食的资本世界里，一个女商人最可能采取的策略就是适时忍让，伺机反抗。
退一步讲，就算《风吹半夏》无意展现时代的背面，只要它把一个女人在生意场上从如履薄冰到进退自如的柔韧身段展现出来，我也能夸上几句。
就像《武林外传》里佟湘玉总是半真半假地把老邢搭上来的手打开那样，如何在男性凝视环伺的恶劣环境下，既不得罪人，又保护自己，还得让男人把自己当回事，这才是女性商战题材真正值得挖掘的地方。
而《风吹半夏》的编剧显然没那个野心。
只要安排一个善解人意的男友，对女主角的所有行为全盘招收，讲几句政治正确的漂亮话，许半夏就顺理成章完成了自我身份认同，观众就开心地嗑起了甜甜的cp。
这种性别处境的真空化在最近的热播剧中相当突出。
《风吹半夏》无视了生意场上的性霸权，《卿卿日常》则设置了一个男女平等的乌托邦世界。
在这样的场域里，女主角打怪升级所向披靡，还能顺便实现一下女性互助。
然而我们都知道，在这些故事发生的真实的时空背景里，无论是中国古代，还是上世纪90年代，剧里逃避的恰恰是最核心的东西。
如果只能在真空环境里展现这些进步的女性意识，那么，这真的算进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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