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一少女趴在门框,遮遮掩掩向屋内瞧去。
里面有两个人在商谈着什么事情。
没过一会,少女便听到家里小厮的声音
“那小的这就去办。”
“爹爹”,少女望着那伙计离去的身影,皱着眉头进了大堂。
“娘刚去世不过一年,尸骨未寒,您就要再娶妻了?”
张充和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梗着脖子盯着父亲,誓要一个说法。
张冀牖看着女儿这般模样,也只是叹了口气,沉默着走了,留那执着的少女等在原地。
儿女虽没都说,但不约而同的疏离让他如何不知?他知道他们是很反感他再婚的,觉得他不忠于亡妻,他又何尝愿意?
张允和
只是张府家大业大,加上几个孩子十分年幼,他是不得不娶一位夫人,来做这“当家主母”,担起张家后宅之事。
至于亡妻陆英,等他老去,九泉之下自是要向她赔罪的。
包办婚姻
17世纪末,合肥区域十之七八的权势与经济分别被五大家族掌控,他们是周、李、刘、唐、张。
张家发家主要由张树生而起,他是清末时期的淮军大将,曾经在李鸿章手下工作,极得他的信赖。等到李鸿章辞官,张树生则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直隶总督一职,权势滔天。
而张冀牖(也叫张武龄、吉友),正是张氏家族长房独子,是张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由此可见他的地位。
五大家族彼此联姻,相互之间组成了一张紧密严实的世家姻亲网。
合肥四姐妹
等到张冀牖到了说亲的年纪,张家长辈寻思,张家、李家在张树生那一辈就已联姻,其他家族也各有联系。
张家现在权势不错,张冀牖成亲也不用再局限于那几个家了。
于是他母亲在合肥内找了一遍又一遍,适龄的姑娘都给了解全了,最后挑选出最满意的一个儿媳妇人选,陆家二小姐陆英。
陆家祖籍合肥,但当时陆英和父母却长居住在扬州,原是因为陆父正担任着扬州盐务官一职。
陆英从小聪明伶俐,勤学好问,宽厚仁和,作为名家闺秀,礼仪方面更是没得说。在外颇有贤名。
说句夸张的话,提亲的人都要踏破她家门槛。只是陆父陆母疼爱女儿,不舍得她早早离家,一直推托想多留几年。
张冀牖
这一留,进入了张家的眼。
经过一番你来我往,双方长辈就此订下了两个孩子的婚事。
然而,直到成亲前,张冀牖都没见上陆英。
两家交换庚帖测了良辰吉日后,陆家开始从扬州往合肥赶,途径芜湖等土匪、灾民之乱地带,夜不敢寐,才算是把陆英的嫁妆送来。
陆家送嫁妆那天,引起了合肥城内少有的交通堵塞。
原是嫁妆太多,送嫁妆的队伍竟从四牌楼顺延到了龙门巷,整整十条街,惹得满城热议。
陆英作为陆府最受宠的二小姐,据说她的嫁妆陆母准备了整整十年。
陆父又是盐务官,观《红楼梦》中林如海也是巡盐御史,他去世后给黛玉留下的财富可是连王家王熙凤都惦记着。
合肥四姐妹
三年青知府,十万雪花银可不是说笑。
陆母给陆英准备十年的嫁妆不仅多,而且精贵、齐全。
据说打的一套家具都足够将张冀牖院落家具换两轮,床单绣上珍珠,就连扫帚都挂满银链。
张冀牖看到这一抬抬嫁妆进来,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这阵仗,未来的妻子该不会是个骄横奢侈的吧。
却说张冀牖自己,生于泼天权势之下,却没有沾染一点其他豪门子弟有的傲气和多情。
他恪守本心、不赌博、不喝酒,唯爱读书,为人谦逊仁和,追求内心世界的富足。
他很渴望有一位能与自己精神世界共鸣的伴侣。但盲婚盲嫁下,难免有了期待和忐忑,这未婚妻还没见到,先看到这些嫁妆。
张冀牖
张冀牖很担忧未来妻子的品性。
是好是坏,不说内心是否真的经历多少场戏,还是到了结婚那天。
这年张冀牖17岁,陆英21岁。
经历了一天繁琐的结婚礼仪后,绕是张冀牖身强力壮,也被折腾的不轻。
他强打起精神,拿起玉如意挑开新娘盖头,当珍珠面帘被掀开的刹那,万籁俱寂。
围观人也都被新娘子的美貌所惊叹,一双凤眼微微挑起,眼波流转间尽显神色,顾盼生辉。
有一长辈,看到新娘这绚烂美颜,内心却隐隐不安,都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这新嫁娘家室、样貌、才智处处不缺,真就能圆圆满满地过一辈子?
大喜日子想那不妥当,她自是按下,拿出早就准备的喜庆词恭贺新郎新娘。
张元和与顾传玠婚礼
结婚后,陆英却是给了张冀牖好大一个惊喜。
那时还不实行分家,所有成员聚在一起才显得家族鼎盛,但人一多,事也多。
张家上至张树生留下的姨太太,下有张冀牖父亲留下的五个太太与那些叔叔婶婶,同辈的小叔子、小姑子,加上府内仆从,至少40多号人。
难掰扯的是,张冀牖自己并不是张家大房的亲生子,张华奎一直膝下无子,这才抱来了自己五弟的幼儿过继,充当亲子,计入族谱。
虽说过继后,明面来上说张冀牖只和大房有关系了,但道义上如何处置、交往仍是个问题。
包括张家成员口味忌讳、大小礼节、对外采办、人来交往等等,很是考验当家主母的手段。这些都被陆英轻松解决。
张家女儿在陆英娘家
陆英礼节周全、进退得体,待人接物上,即使是最苛责的长辈也说不出一点错。
家里长辈寿诞,她会提前备好桃、面、烟酒等大礼,给足她们面子又符合人心意。
面对家中下人,她思想开明,宽厚仁和,鼓励她们读书学习,上进自强。陆英管理下的张家,从未有仆从争执生事。
对待丈夫,陆英更是尽力尽力。
她把张家管理的妥妥当当,像是一个姐姐一样包容张冀牖,给他提供各种支持,让他无后顾之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虽然嘴上不说,包括张冀牖在内的所有张家人都明白,陆英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心骨,离了她,他们万万不能如此自在的。
张充和
美人遭妒,红颜薄命
但就这么看似完美的陆英,有一点一直被人诟病,她生不出儿子。
结婚不过一年,陆英就怀孕了,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取名张元和。
只要生了,不拘男女,就是一件喜庆事。张母很是高兴,也很疼爱刚生下来的小元和。
没多久,陆英又怀孕了。这一胎也是个女孩。
张家长辈虽然有些失落,但只要能生就好,一对姐妹花也是赏心悦目的。
等到第三胎,结果还是女孩。
就连现在都有好些人注重男孩,更不用提在那个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期,接连生出三个女孩可不算什么好事。
张母也禁不住暗自嘀咕,是不是陆英生不出儿子?
可想而知陆英这时面临的压力,再一次怀孕时,她难掩忧思,身体调养的也不是很好。
张冀牖、陆英
孕妇精神还有身体状态不好,这一胎自然没保住,大出血之后孩子就没了。
意识到自己太过着急,陆英放缓心态,等到她第五次怀孕时,她小心翼翼。
结果这一胎生下来,一瞧,是个女孩。
张家不愿意了,陆英嫁过来这些年,生下来的全都是女孩。
尤其是张冀牖本就是过继到大房的,结果现在过继来的也生不出儿子来,难道这一房注定断子绝孙?
张母明里暗里让陆英大度一些,说白了就是她生不出来,不要阻止张冀牖找别的女人生,她甚至得在一旁支持着,给他提供机会。
张冀牖看到妻子抑郁寡欢,以为妻子担忧是生不出儿子,他安慰陆英不要着急,子女都是缘,现在不过是缘分不到罢了。
但他怎知陆英担心的是他在外面找女人。
张冀牖
那些富家子弟,不说家里妻子生男生女了,就是生一堆男孩,也不妨碍他们找别的女子。
更不要提陆英现在是真的生不出儿子了,在那时候,没有儿子就没有底气。
好在张冀牖一心读书,专注于他的教育事业,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忙着办学之事。
陆英松了口气,多番焦虑下,她这才察觉她对最小的女儿张充和多有忽视。
张充和刚生下来,众人一看又是个女儿,自然不再稀奇。
婴儿都是奶娘喂养的,轮到张充和时,已是不太充足,这个小孩竟有些面黄肌瘦。
陆英满满的愧疚,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疼。
这时候,张冀牖已是察觉到妻子的心思。
他对陆英极为满意,两人虽说是盲婚盲嫁,但结婚后,陆英勤勤恳恳管理张家一应事务,对他也是尽心尽力。
张冀牖与四姐妹
两人虽不说感情多轰轰烈烈,浪漫至极,但也是日常生活中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
他们是细水长流的相依相伴,是心灵知己,是酒,越酿越浓。
明白了症状所在,为了妻子能够安下心来,他思来想去,或许只有暂时离开张家,离开这些催生的人,陆英会好一些。
于是张冀牖以事业需要为理由,带着陆英去了上海,之后又辗转去了苏州。
到了苏州没多久,张家二叔祖母来了,她是李鸿章的侄女,嫁给了张树生弟弟,只是丈夫死得早,留这么一个女子在外独居。
人年纪大了,就想找个安慰。恰逢听到陆英连生四朵金花一事,寻思一番就找了过来,想要收养最小的充和。
陆英和张冀牖商量,叔祖母的为人他们是了解的,悲天悯人,素食主义者,同时又有些理想化。
说起来叔祖母也是一位妙人,她喜爱做放生一事。经常命下人去市场买鱼虾,然后倒到河里。
张充和幼时(左一)
时间久了,有人就有了小心思,拿着网和篮子,特意等在附近,等到下人离去,立马一拥而上。
没多久,那些放生的鱼虾就变成别人餐桌上的美食。
商量来商量去,虽然极为不舍,但叔祖母一人着实孤单,陆英他们狠狠心还是把才八个月大的小充和给了叔祖母养育。
好在临走前叔祖母说明,自己老婆子一人是想有个小娃娃陪在身边,但也不是让他们父女真就断了联系。
每年她会让充和来苏州两趟,认认父母。
小充和的出生和被收养好像成为了一个好的开始,陆英和张冀牖之间的感情愈发浓厚。
他们相伴去戏院听戏,不仅自己听,还把几个姐妹花也抱来戏院。
有时候陆英在家兴致来了会教几个小姐妹唱几句戏,把他们也给培养成了小戏迷。
顾传玠、张元和
张冀牖那时为了讨妻子欢喜,还把大姐张元和和二姐张允和叫到书房。
然后用漂亮衣服引诱两个小姑娘,让她们学唱戏然后上台表演给妻子看。
大姐张元和受父母影响最多,最爱昆曲。长大后更是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
张冀牖也喜欢西方的一些新奇思想与事务,在苏州的那段时日,他买来好几台摄像机。
有了相机,自然也得有“模特”,于是他找来心爱的妻子,给陆英拍了好多张照片。
不仅如此,两人也都爱读书,说起来他们俩的相同爱好是真不少,要不怎么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在苏州的家中也布置了好些书房,还特意为几个小姐妹细心规整格局、挑选书目。
张允和
而陆英和张冀牖则在隔着一片芭蕉的院子两边分别弄了一间书房,有时候他们会打开窗户,隔着芭蕉林讲讲话。
张允和小姑娘淘气,趁着母亲不在时偷偷溜进书房。
只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书,与书桌上的铜镇尺,上面珍之又珍地刻着七个字:“愿作鸳鸯不羡仙”。
在幸福甜蜜下,陆英又怀了一胎,这次她生下了一个男孩。
张冀牖十分开心,不仅是因为是个男孩,更因为有了男孩,陆英总算不用再忧虑了,她也不用再忍受别人的流言蜚语,黯然神伤了。
他给小孩起名“张宗和”,希望宗和长大后能担起家族重担,维系宗族荣光。
或许真的是缘分到了,陆英又连着生了好些个儿子。
张冀牖与儿子合照
算起来自陆英嫁给张冀牖,16年间竟怀了14胎,只是孩子因各种意外夭折几个,最后长成了4个女儿和5个儿子。
又怀一胎时,陆英感觉到牙疼难耐,去医院检查说是要拔牙,没有多想陆英就做了拔牙手术。
那时候医疗卫生还没有形成周密的体系,自然也无人得知败血症一说。
又恰逢小儿出生,产褥热下加剧感染了败血症,陆英身体日益消减。
大限将至,人有所感。陆英把保姆叫进屋中。
保姆看着躺在床上苍白瘦弱的陆英,没忍住哭了起来。
她们是合肥农村的寡妇,本来生活艰辛,是陆英慈悲之心,留下了她们。
于她们而言,陆英不仅是自己的主子,更是带自己脱离苦海的大善人。
张氏子女合照
“不要哭了。”
陆英制止她们,她强撑着身体给了她们一人大洋,那时普通的公务员一月薪资也不过才10大洋。
“我给你们这些钱,全是一个母亲对你们的恳请。等我走后,几个小哥我是不怎么担心,只是四个小姐妹,我是真的放不下心。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把她们好好养到18岁,生活能自理了。”
“夫人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几位小姐。”保姆们连连表明衷心。
陆英不仅交代了几位保姆,她还特意使人把她的嫁妆都给送回了娘家。
张冀牖沉浸在妻子即将离去的悲痛之中,加上他为人光明磊落,自是不会打自己妻子巨额嫁妆的主意。
张武龄和蔡元培
自觉安排好后事的陆英送了一口气,她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差了,在和张冀牖还有孩子们告别后,伴随着孩子的痛哭声,36岁的陆英去世了。
只听新人笑
陆英的离去对张冀牖来说无疑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想起妻子的温柔嘱咐,她的细心呵护,一颦一笑尽在眼前。
他无法接受妻子离去的事实,在陆英出殡那天,张冀牖甚至拦在陆英身前,不让别人把妻子的棺材板盖上。
张氏子女也悲恸难忍,他们陪在默默流泪的父亲身边,亲眼看着母亲的棺椁一点一点被泥土遮盖。
他们是如此相信父亲对母亲的爱,正如他们对母亲的思慕。
沈从文、张兆和
但是陆英去世不过一年,张冀牖就宣布自己要再婚了,再婚对象是他去年刚创办的乐益女中的女学生,韦均一。
刚刚20岁出头的韦均一,比大姐张元和只大上7岁的韦均一。
他们不敢相信,去找父亲质问,只得到张冀牖的训斥。
韦均一很快嫁入了张家。她与9个张氏子女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嫌恶。
她当着张允和的面,听着她的痛哭、哀嚎声,烧掉了关于陆英的所有相片,只有一张陆英在闺阁中照得幸存了下来。
她在张元和考上大学之后,阻止不让她去上大学。
张冀牖和韦均一
逼得张允和不得不跑到乐益女中校门口大骂:“乐益女中的校长不让自己女儿上大学,你们还上什么学?”
可怜陆英,活着时为张家操心劳累,死后也难得安宁。
不提自己存在的痕迹被抹灭,就是她一心疼爱的女儿,竟然只能通过这类似于“泼妇”的方式才能继续读书。
或许她在活着时就猜到一切,要不怎么会多番叮嘱保姆,又怎会特意把嫁妆送回娘家,想来只是为了给姐弟9人找个依托罢了。
不管在世时如何风光,人死如灯灭,佳人终不再。